恒大财务造假案曝光半年后，中国对审计机构普华永道的处罚终于落地。比起创纪录的罚单，更令人震惊的是监管机构披露的审计职业失守行为。是什么让这家全球数一数二的审计机构铤而走险？如何避免类似事件重演？普华永道会因此走向当年安达信的解体之路吗？
中国房地产巨鳄恒大轰然垮台后，与它合作多年的会计师事务所普华永道（PwC）站上受审席。
中国财政部和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9月13日对普华永道开出4亿4100万元（人民币，下同，8065万新元）的顶格罚单，并对中国大陆的普华永道中天做出停业六个月、撤销广州分所的行政处罚。另有11名涉案注册会计师被罚，其中四人被吊销执照。
这是跨国会计审计机构在中国遭受的最严厉处罚，而导火索是轰动一时的恒大财务造假案。
在香港上市的恒大集团今年1月被下令清盘，留下逾3000亿美元（约3876亿新元）债务、160多万套烂尾楼，以及数十亿美元的财富管理产品违约。
证监会随后披露的信息更令人吃惊：在2019年至2020年的短短两年时间里，作为业务主体的恒大地产，通过提前确认收入的方式虚增收入5640亿元，虚增利润920亿元，创下财务造假的全球之最。
作为恒大的外部审计机构，普华永道难辞其咎。在担任恒大审计师的14年间，普华永道持续为恒大年度财报出具“无保留意见”审计报告，这代表审计师认为财报信息不存在重大错误。
新会计师事务所接手 揭开恒大财务危机
直到2023年普华与恒大结束合作，上会柏城接任恒大审计机构后，才揭开了恒大财务危机的黑匣子。恒大当年补发的2021年和2022年财报显示，公司负债总额超过2.4万亿元，早已资不抵债。
证监会在答记者问中直指普华永道对恒大财务造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简单的审计失职，而是一定程度上掩盖甚至纵容了恒大地产财务造假和欺诈发行公司债券。
财政部则在处罚书中罗列普华“六宗罪”，包括对恒大地产的审计程序存在严重缺陷；丧失独立性，为恒大编制合并财务报表以虚增利润；对财报中的重大错报不予指明，并通过各种方式隐瞒或掩盖等。
华商（上海）律师事务所律师彭述刚向《联合早报》分析，财政部处罚书中共计21次对普华的行为使用“明知”一词，五次使用“应当知道”；证监会处罚书中则五次使用“失效”或“完全失效”表述，说明两部门均认为普华永道针对恒大地产审计行为存在明显的主观故意及重大过失。
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会计学系教授麦润田受访时说，监管部门指控表明，普华永道的行为不仅是因未遵循正确流程、保持专业怀疑态度等而导致的审计失败。“这是与客户勾结的案例，且涉事的可能不是少数员工。”
总部位于英国的普华永道，是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也是2022年中国收入最高的审计机构。究竟是什么让它铤而走险地纵容甚至配合恒大造假？
今年4月，一封网传举报信将此次危机的矛头直指时任普华永道中国区主席赵柏基。这封落款为“一部分普华永道合伙人”的公开信，指赵柏基为追求高收入而带普华跳进恒大这个火坑，上一代合伙人10年前曾要辞退恒大，但被赵柏基阻拦。
尽管普华永道否认公开信指控，但鉴于指控内容的严重性，香港监管机构当月针对普华永道对恒大的审计展开调查，目前相关调查仍在进行。
曾任职于普华永道北京所的一名会计师告诉《联合早报》，恒大的单子是赵柏基接的。“据说当时很多合伙人不建议拿这个项目，因为许老板（恒大集团董事局主席许家印）水比较深。但我也能理解这个决定，因为当时许老板是首富，拿到他的项目对公司品牌和收益都有很大提升。”
他接着说：“做审计的都知道，上市公司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对于恒大这样的大客户，爆雷是小概率，而赚钱是确定的。”
根据数据库万得（Wind），普华担任恒大审计机构的14年间，恒大地产支付的审计费合计高达2亿8800万元。
公开信中特地点出，赵柏基是安达信（Arthur Andersen）出身的合伙人。这家曾经是全球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因参与美国公司安然（Enron，也译恩龙）造假事件而在2002年倒闭，旗下大部分员工和项目流向普华永道。22年后，普华永道陷入与当年安达信相似的困境。
香颂资本董事沈萌受访时分析，普华永道与恒大的深度捆绑，和当年的安达信与安然如出一辙。恒大向普华支付高额审计费，普华则在外部竞争和内部业绩压力下，选择性忽视恒大的非正常发展。
“像普华这样的大机构，一般不会明知故犯。它可能抱有一定侥幸心理，认为恒大的问题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自然解决；没有料到冠病疫情会引发经济翻转、楼市下行，恒大成了第一家倒下的房企。”
以高负债、高杠杆模式运营的恒大，在2020年精准踩中政府为降低房企债务风险划下的“三道红线”，财务危机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几次带领恒大化险为夷的创办人许家印，没能再度逆天改命。本月有报道称，这名昔日中国首富已在数月前被移送至深圳的特别拘留所。
潮水退去后，裸泳的恒大和为它遮羞的普华永道，双双暴露无遗。如何避免类似事件重演，不只是中国面对的难题。
先后就职于毕马威（KPMG）和普华永道的赵磊（化名）认为，就算换一家事务所，也未必能做得比普华好。“和中国本土所相比，‘四大’在合规性和独立性上已经算做得比较到位的了。前线审计师发现问题后一定会上报，但最后还要看合伙人和客户高层博弈的结果。”
分析：避免利益冲突 须确保审计独立与公正性
彭述刚指出，在审计过程中避免利益冲突，是确保审计独立性和公正性的关键。这可以通过定期轮换审计合伙人和团伙，以及在审计和非审计服务间设立业务防火墙等措施来实现。
例如，欧盟在2016年推出的审计改革措施，要求大型上市公司每10年更换审计事务所，以减少长期合作带来的利益冲突。欧盟也限制审计事务所为客户提供可能导致利益冲突的服务，例如税务咨询及合规服务，以及财务系统设计与实施等。
麦润田分析，强制轮换审计师或要求同时聘用两家审计机构，有助于规避利益冲突，但也会导致审计成本增加。此外，“四大”从客户赚取的咨询费远超审计费，也可能导致审计质量下降。
他补充，强有力的审计监管和对不当行为的严惩，是防止审计滑坡的必要手段。“中国官方的做法，是其他国家在处理审计不当行为时应该效仿的。”
分析：在华布局受挫但不会崩盘
中国监管层对普华永道的处罚出炉前一年，在上海所工作的赵磊（化名）就接到了裁员通知。
30岁的赵磊告诉《联合早报》，去年9月内部就流传要裁员的消息，不久后他被直属领导约谈，得知今年2月合同到期后不获续约。
虽然谈话中没有提到恒大，但当时不少人已在猜测那轮裁员和恒大事件有关。令赵磊不解的是，他既不在对接恒大业务的广州所，也不负责地产审计。“其他条线的业务出了问题，最后是我们金融线的人背锅。听说北京和上海的金融组都开掉了近一半员工。”
今年7月，普华永道在中国又掀起一轮裁员潮。据彭博社报道，北京和上海等地上百名员工将被解雇。监管官方本月对普华开出顶格罚单，标志着普华广州所的700多名员工，乃至中国大陆的近2万名员工都受到恒大事件波及。
面对香港官方调查 也被恒大清盘人起诉
辞退员工的同时，普华永道也在被客户解聘。据不完全统计，今年3月证监会披露恒大地产涉嫌财务造假以来，已有至少60家企业宣布取消与普华永道合作，包括中国银行、中国人寿和中石油等年审计费用在2000万元（人民币，下同，366万新元）以上的大型央企。单是中国银行一家的审计费用，就达到1亿9300万元。
由于恒大股票在香港交易，普华永道还要继续面对香港监管官方的调查，以及随之而来的民事追偿。今年8月，恒大清盘人起诉普华在恒大审计工作上存在疏忽和失实陈述。据了解，恒大债券投资者也准备对普华发起诉讼。
业内人士认为，恒大事件对普华永道的冲击，还不足以让它走上当年安达信的解体之路；但这起事件无疑将重创这家审计巨头的信誉，影响不只局限在中国。
香颂资本董事沈萌受访时分析，撤销广州分所后，普华永道的华南地区业务会出现空白，这将冲击集团在华业务布局。不过，普华还有北京、上海和深圳所可以分担部分业务，“事件导致它整体崩盘的可能性不太大”。
另一名曾在普华北京所就职的会计师指出，尽管普华永道停业时间只有半年，但处罚案底将导致它未来三年都无法参与国企项目投标。“非国资客户可能明年就会回来，但国企客户五年内都回不来。流失大客户后，普华可能不再是中国‘一哥’了。”
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会计学系教授麦润田举例称，普华永道去年在澳大利亚卷入税收政策泄露丑闻，不仅冲击它的澳洲业务，也损害全球声誉。同样的，恒大造假事件对普华的影响范围不只在中国，“普华永道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重获信任，尤其是在中国”。
普华永道新加坡所本月初把中国大陆的临时执业许可延续半年。分析认为，这是便于在停业期间为中国业务提供支援。
中国官方宣布重罚普华永道当天，集团在发给公司员工的内部备忘录中指出，普华永道网络正进行切实投资，以确保在中国拥有高质量和可持续的业务。
律师：招标料面对多挑战 须努力重塑品牌形象
但与此同时，《华尔街日报》也披露普华永道将在全球启动15年来首次大规模裁员，预计裁员人数将达到1800人。集团总部对中国业务的支援力度也因此受到质疑。
华商（上海）律师事务所律师彭述刚认为，两起行政处罚对普华永道中国业务的影响是全方位的。短期表现为收入锐减、客户流失和人才流失；长期表现为品牌形象受损与业务拓展受阻，在招标过程中可能面临更多挑战。
“预计普华永道续要投入更多资源加强内部控制和风险管理，付出巨大努力才能重塑品牌形象，恢复市场信心。”
普华如何助恒大造假？
问：恒大如何财务造假？
答：中国证监会通报，恒大地产在2019年至2020年期间，通过提前确认收入的方式虚增收入及利润。早年房企售楼后，要等到项目竣工交付才能确认收入；2017年香港会计准则调整，允许项目在交付前结转为营收。恒大同年起大幅降低标准，将预售收入提前确认为当期收入，营造出业绩高速增长的态势，并据此进行分红和发债。除了在会计方法上取巧，恒大还采取修改交楼清单、修改明源系统交楼时间等手段来编造事实。随着楼市下行，恒大寅吃卯粮的方式难以为继，多地项目因拖欠款项而停工，造假行为随之暴露。
问：普华永道扮演什么角色？
答：财政部和证监会调查显示，普华永道在审计过程中，明知恒大相关造假行为而未指明，甚至配合恒大掩盖造假行为。例如，普华永道在抽样选取走访的楼盘时，任由恒大替换样本，将对方标注“不让去”的地产项目排除在走访样本之外，一度替换过74％样本。审计师现场调查时发现多个楼盘并未竣工，但最终报告仍记录为“无异常”。直到监管机构今年实地调查时，部分楼盘甚至还是一片空地。普华永道甚至将部分抽样审计工作底稿模板发送给恒大，要求对方自行选择样本、直接填写抽样结果，并提供对应的审计证据。此外，普华永道还为恒大地产编制2018年至2020年年度合并财务报表，并根据管理层的目标利润要求，设计多项虚增利润的条目，大部分金额为亿元整数。
问：在普华永道配合下，恒大虚增多少收入和利润？
答：证监会查明，恒大地产分别在2019年和2020年虚增收入2139亿8900万元（人民币，下同，391亿新元）和3501亿5700万元，虚增利润407亿2200万元和512亿8900万元。根据统计，恒大地产2019年收入的五成、利润的六成都来自造假；2020年更有近八成收入和近九成利润都来自造假。同时，恒大地产在2020年至2021年间发行五笔公司债时，分别引用上述相关造假数据，发债金额总计208亿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