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能将对传统中国文化的传承与批判,融汇在曲折动人的武侠小说故事之中,自然是他的天才。 金庸的武侠小说异军突起, 缘于他的学养过人,兼长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学技艺。……他不断修正狭隘的民族主义观,与时并进,吸收现代民主思想,……在侠之大者以外,有其精彩的“天才”与“世运”,将其“天才”的个人史对照世运多艰的世界当代史,别有一番醍醐味。

金庸小说脍灸人口,是将武侠小说由俗入雅的一代宗师,由俚俗文化跃入文学殿堂。刚过去的10月30日是他逝世六周年纪念日,今年更是他百岁冥诞,在香港有大规模纪念活动,更有媒体建议香港官方主办金庸文学奖,以兹纪念。

说到金庸的小说成就,已故文学评论家陈世骧曾说:“金庸武侠小说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关世运。所不同者今世犹只见此一人而已。”一种文学的兴盛,固然与创作者的天分有关,但阅读是公共行为,大受欢迎与大众心理有一定关系,也就是陈世骧所说的世运。至于今世独见一人,更是与冷战时期复杂的国际环境与世道人心密切相关。

金庸的天才

要说金庸的天才,许多读者与电视剧观众都会想到“侠之大者”这句话。今年初在香港中环爱丁堡广场有“金庸百年诞辰纪念”展览,题目就是“侠之大者”,典出《神雕侠侣》中,郭靖告诫杨过的一段话:“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射雕三部曲是金庸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射雕英雄传》更是奠定他武侠小说地位的开山之作,但论小说的思想突破,则仍有不及。用“侠之大者”来概括金庸,未免太过小觑金庸,也忽略金庸在武侠小说里的突破。

在金庸挚友倪匡的评价里,《射雕英雄传》只排在金庸小说的中游位置,在15部中排第七位,讲情的《神雕侠侣》排在第四位,第一至三位分别是《鹿鼎记》《天龙八部》与《笑傲江湖》。《鹿鼎记》是金庸封笔之作,是一部反武侠的武侠小说,如倪匡所说:“突破了一切清规戒律,将人性彻底解放。”我认为,更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将武侠小说由成年人的童话,尤其是成年男子的绮梦,摇身一变,变成面向现实、直面人性的社会小说。

《天龙八部》大悲剧

至于《天龙八部》,则是我个人最喜爱也认为最伟大的金庸小说,气度恢宏,把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句教的“求不得”之苦,表露无遗。

虚竹竭力要做一个简单的好和尚,但每每被逼着破戒,以致自己也爱上破戒,到最后惊觉父母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与恶人叶二娘,这是“修身”的悲剧;段誉追求爱情却每每爱上自己的亲妹妹,为父亲的风流账买单,最爱王语嫣,却发现爱的是幻影罢了,这是“齐家”的悲剧。

乔峰是小说里最有豪侠气概的武士,也是“侠之大者”精神的继承者,要为宋朝抵御外侮,最终却发现自己是胡人,要放弃“治国”的追求;最爱的人为他而死,身为大英雄在胡汉之间无法自处,充塞胸中的浩然之气无处宣泄,这是小说里最大的悲剧,也是“治国”的大悲剧。什么是悲剧?一个蠢人做了蠢事,不是悲剧,一个有无尽力量的人,却又无法挣脱命运的枷锁,这才是真正的悲剧。无疑,乔峰是典型的悲剧。

至于慕容复,则是“平天下”悲剧的极致,用尽心思复国,几番算定总是一场空,最终把亲随多年的家臣包不同也杀害,变了疯子,才实现“皇帝梦”,既可笑,又可怜。

《天龙八部》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求不得的悲剧,其实也对应中国传统四大小说的悲剧:《西游记》的修身,最终失去自我;《红楼梦》的齐家破灭,通篇在写盛极一时的贾府没落,贾宝玉最终在薛宝钗与林黛玉之间,选择出家;《三国演义》的治国,魏、蜀、吴原来都是梦一场,三国尽归司马懿,胜者是一个局外人;《水浒传》的平天下是平了,但水浒英雄都以悲剧收场,死伤殆尽。

无怪乎陈世骧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的恐怖与怜悯”;倪匡也说:“《天龙八部》……一部浩淼如海的小说,已不能在小说中找到某一个人去代表一种什么意念,而是所有的人交杂在一起,代表了一个总的意念”,这个总的意念是什么?也许就是陈世骧所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在一张无法挣脱的命运巨网里头。

金庸能将对传统中国文化的传承与批判,融汇在曲折动人的武侠小说故事之中,自然是他的天才。

金庸与世运

金庸的武侠小说异军突起,缘于他的学养过人,兼长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学技艺。在武侠小说以外,他本人执掌的《明报》即始终坚持民族主义、儒家自由主义的价值观,在小说里头更加入道家“逍遥齐物”(《笑傲江湖》的令狐沖)、佛家“无常、苦、无我”的三法印(《天龙八部》)。

武侠小说的“独见于金庸一人”更因为他身处复杂的政治环境。文化大革命期间,金庸就名列香港左派暗杀榜的第二名,第一名的商业电台播音员林彬被活活烧死,身处香江尚且小命堪虞,金庸的思想不改,在中国内地别说写小说,连活命都甚艰难,更别说待到改革开放后,获邓小平接见而被解禁了。金庸后期的两部小说《天龙八部》与《笑傲江湖》都具有嘲讽中国大陆政治的意味,当中《笑傲江湖》更是明显讽刺文化大革命。

金庸在改革开放前难容于中国大陆,在台湾的命运也好不了多少,早期作品《碧血剑》就因造反情节在台湾被查禁,他本人因为任职左派的《大公报》,也在台湾被视为“附匪文人”,成名作《射雕英雄传》只因名目上与毛泽东《沁园春·雪》一句“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的重合,也被禁,在台湾要改头换名变成《大漠英雄传》出版,但依然被禁。两岸的形格势禁,使得当世中文圈子或许天才众多,却只有立足香港、一段时间流寓新加坡的金庸,才能写出在思想上屡有突破的武侠小说。

金庸早期的《书剑恩仇录》,情节虽然动人,但却只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外族就是坏蛋,汉人要起而对抗,也是金庸武侠小说早期思想的缩影,通过武功对抗异族的入侵者,包括《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仍在这套窠臼之中。但他是不断求进步的武侠小说家,在创作历程中,他不断修正狭隘的民族主义观,与时并进,吸收现代民主思想,到了最后一部的《鹿鼎记》,哪一个种族当皇帝已无所谓,做个好皇帝就好;英雄人物也从保家卫国的陈家洛变成逍遥游的令狐沖,以及大隐隐于市的韦小宝。

如陈世骧所说,金庸的小说“破孽化痴,俱纳入性格描写与故事结构,必亦宜于此处见其技巧之玲珑,及景界之深,胸怀之大,而不可轻易看过”,在侠之大者以外,有其精彩的“天才”与“世运”,将其“天才”的个人史对照世运多艰的世界当代史,别有一番醍醐味。

作者是旅居德国香港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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