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杰:米莱的右派社会大实验惊动世界

米莱的改革议程,某种程度意味着对“经济主权”的“放弃”,以市场力量完全取代经济权力领域,即一种国家形态的“去主权化”,改革的意义远超经济自由主义化的框线,成为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右派社会大实验”。

12月10日,阿根廷总统米莱发表执政周年讲话,誓言真正的“电锯改革”即将到来,表示2025年将进行一揽子政治、安全和财政改革,力度之大、决心之烈,举世瞩目。尤其震惊世人的是,他誓言取消90%的国家税收(与地方税收区分),取消货币管制(外币境内自由交易将被允许),以及进一步放弃产业管制。这已迈出“休克疗法”之自由主义经济改革框架的想象力外,是为一次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右派社会大实验”,某种程度上具有划时代意义。

米莱的改革议程引发海量争议,批评者称其“休克疗法”将导致阿根廷真正的休克:一,实质取消大部分国家税收,地税由各地自己管理,意味着国家层面的统一财政收入基本清零,此后的公共职能供给将会“休克”;二,取消货币管制,尤其是允许美元等强势货币在境内自由交易,以阿根廷本币比索现有的贬值率来看,相当于放弃国家货币地位,意味着国家实质失去货币发行权,难以支撑此后任何的宏观或微观经济政策;三,放弃产业管制已使得阿根廷的糖业、葡萄酒、矿藏等传统优势产业“外资化”,进一步放弃产业管制,将使阿根廷经济进一步“殖民化”。

支持者则援引阿根廷经验,认为如果采取阻碍市场运作、自由竞争的措施,唯一可能的命运只能是贫穷,世界历史没有提供社会主义导致经济繁荣的案例。依托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二元对立叙事,米莱认为人类迄今唯一能推动经济发展与创造人民幸福的经济方式,只有市场经济,核心运作机制在于私有化、私有制。阿根廷业已深陷社会主义经济困境百年之久,导致自身的系统性贫穷,此颓败沉疴之势非一剂“彻底私有化”的猛药不能解救。取消大部分国家税收,是对应税收越少、市场越大的原理;取消货币管制,对应外资自由最大化的原理;取消产业管制,对应优胜劣汰、能者生存的市场竞争法则。三大改革议程无非是与核心机制“彻底私有化”接轨,将进一步走上解放人性、社会和思想的经济繁荣之途。

但如果仅仅以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二元对立叙事,来看待米莱此次改革的框架,或许对其意义有少许低估。实际上,他的改革议程不仅是经济学意义上朝哈耶克(Friedrich A. von Hayek)的极致回归,而且具备深远的政治学意义,深深冲击世人对于现代国家形态的想象力。

税收权、货币发行权、产业管制权是政府运作经济议程的主要依托,构成我们对于现代国家形态的基本预设,也即所谓“经济主权”。米莱的改革议程,意味着对三者的实质废弃,某种程度即意味着对“经济主权”的“放弃”,以市场力量完全取代经济权力领域,即一种国家形态的“去主权化”。“主权”被定义为现代国家构成要素的核心,人们当下尚无法想象缺少主权要素的国家形态会是如何,而米莱对“经济主权”的“放弃”则开启这一想象进程。某种程度上,米莱改革的意义远超经济自由主义化的框线,成为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右派社会大实验”,这对想象力贫乏的当下世界,总有一定的助益。

“经验主义—唯理主义”矛盾值得警惕

米莱的改革议程是存在“可辨”空间的,市场经济与私有制在经济历史中的成功,或许不能推导出“更彻底的市场经济”与“进一步私有化”,在未来的当然胜利。

米莱的改革抓住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矛盾,但忽视另一重隐形矛盾“经验主义—唯理主义”,后者对于任何改革议程的成败,亦具有关键影响力。是依据社会经验还是推理蓝图来处理事务、组织社会,这是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的分野。理性有限,构成唯理主义的根本缺陷,并导致在唯理主义指导下,一系列社会大实验的失败。正如英国哲学家奥克肖特(Michael Joseph Oakeshott)所言,唯有从传统与现实经验中寻找剖析出的暗示,才有实质性的参照作用,因为某种制度、价值、理念,决定的不光是其历史与现实合理性,亦包含某种正当性。苏联的失败,既可说是苏联式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失败,但又何尝不是唯理主义的失败,即按照马恩的思辨理性,以教条式运用与组织经济生活的失败。既然有左派的唯理主义,当然亦有右派的唯理主义,既然“左派社会大实验”业已在苏联宣告失败,那“右派社会大实验”岂能没有这种风险?完全按照哈耶克、米塞斯(Ludwig H. E. von Mises)的思辨理性组织与运用于经济改革,不加任何反省与折中,这同机械地运用马恩教条组织经济生活,在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

事实上,可以参照的经验至少有两点,值得米莱借鉴:第一,就现实经济形态的主流经验,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经济模式业已处于互补中。明显可见的是欧美式资本主义历程,在经济议程上的“社会主义转向”,以及中国式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转向,当下主流的成功经验即“混合经济”样态。至于常为人提及的美国大选经济路线之争,或许更符合“混合经济”样态中资社之成分比例之争,没有任何主流人物敢绝对质疑,公权力对经济领域的介入,是全然恶性的。第二,历史上几乎全部成功改革的经验,与改革的决心、力度、手腕同样重要的,是改革的方式与社会对改革的承载、消化能力,改革的“过当”,犹如“不及”。缺少平衡、节制、渐进成分的激烈改革议程,在最好的意义上,也是一次代价极高的“成功”改革。作为对国家命运有决定性作用的政治人物,在一艘自己尚且未知的船上航向未来时,与其鲁莽地随水而行开拓理想,不如谨慎地看看老船长留下的航海图。

世人正围观米莱的右派社会大实验,其成败具有相当之外溢效应。不过,借鉴既往之历史经验,在世局剧变之际,第一个“敢为天下先者”,往往失败概率更大些,而这对各国可能的外溢影响更令人警惕。实际上,就改革议程而言,各国均处于不同的“混合经济”样态中,有不同的改革痛点与着眼处,朝哪一个方向调整,均有各国自身合理的参照系,不应受米莱式改革的过分牵制。

大陆政府二十大报告提出,“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中国未来的经济改革方向,令人忧惧的反倒是,米莱改革在未来的可能失败,对此在舆论上的消极外溢效应。

作者是四川时事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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