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松泉:基辛格立功立言,至少在中国立德

无论作为中国人,还是作为国际政治研究人员,虽然对中国人的国家利益认知有不同,我也不是现实主义流派,但依然坚持认为,基辛格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西方知识分子,哪怕在“立德”上有着折扣。

多年前夸下海口说,作为一名国际政治研究学者,最欣赏以致崇敬基辛格跨越官场与学界的智慧、才气、精力与成就,要提前准备好一篇对他一生的评论文章,一旦基辛格仙逝,就第一时间发表。当他真正走完辉煌人生,我却还没有准备好用什么文字表达对他的景仰,虽然他的政治实践充满争议。

中国人对读书人的最高评价是所谓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基辛格当过美国总统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卿,主持与越南谈判、在中东开展穿梭外交、秘密访问北京打开中美关系大门,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可谓立功。

一生著述丰富,与丘吉尔难分伯仲,他的著作充溢着抑制不住的才华,可谓立言。但是,基辛格是否为世界立了德?这一定充满争议。我以为,至少对中国,基辛格有立德。在改革开放中富裕起来的中国人,应该铭记他对中美关系发展的德行。

基辛格在任期间至少上了15次《时代》封面,在1972年盖洛普民意测验“最受崇拜的人索引”中排名第四,1973年跃居第一。在他政治生涯顶峰时期,意大利著名记者法拉奇诙谐地模仿当时杂志封面的口吻写道:“这是一个大名人、大要人、大福之人,他被称作超人、超级明星、超级德国佬。看似有矛盾的盟国他能撮合到一起,看似无法签署的协议他能签下来,他能让全世界屏住呼吸、安安静静,就像所有国家都是他在哈佛的学生。此君令人难以置信、不可捉摸、无法忍受,他可以随时面见毛泽东,随时造访克里姆林宫,只要他认为有必要,甚至可以深夜叫醒美国总统并到总统卧室汇报。这个人怪里怪气,戴一副角质边框眼镜,詹姆斯·邦德往他身边一站立马会显得索然无味。邦德会开枪,会格斗,会从飞驰的汽车上一跃而下,他一样都不会,但他会建议开战,会促成停战,自诩能改变世界命运,他也的确改变了世界命运。”他的政治生涯与他的皇皇巨著足以奠定其立功、立言的地位与形象。

基辛格是从研究后拿破仑时代欧洲外交,特别是维也纳会议走上学术舞台的。据说他的博士论文在哈佛是创纪录的,他特别肯定奥地利首相梅特涅与英国外交大臣卡斯尔雷,通过维也纳会议给予欧洲一个稳定的国际秩序,史称“欧洲协调”(Concert of Europe),为和平得以维持一个世纪之久创造了条件。

贯穿他一生的学术思想核心概念就是均势,也就是保持国际政治结构与权力的均衡(balance of power),包括他对俄乌战争的理解与主张。这种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经常饱受批评,人们总是把它与一个负面的名词“realpolitik”联系起来,联想到他担任美国总统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卿期间,以实力和武力解决国际问题的行为及造成的伤亡,就更不可能把他看作一个立德之人。

但是,他在回忆录中强调,和平在他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在中东几乎日夜不停地开展穿梭外交,以他的智慧与手腕推进中东和平的努力,包括他积极通过谈判结束越南战争,最终都是为了实现和平。如果通过均势而保持持久和平,这何尝不是一种功德?

他曾回忆,刚从德国逃到美国时,有一天上街,看到马路对面走来一群少年,他本能地跑起来躲避,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美国,立即感到释然。他对和平与自由的理解,与声称坚持理想主义的人,不见高下。罗伯特·卡普兰说:“现实主义讲的是外交政策中的终极道德抱负——通过权力平衡避免战争……基辛格是欧式现实主义者,他考虑道德伦理问题比大多数自命为道德家的人都多。”

基辛格也认为自己“比康德还康德”。他在大四的时候写了一篇未发表的论文《历史的意义》,批评康德。几十年过去,他依然会引用康德的话,来解释他何以发现外交政策上“两种道德原则之间存在明显的分歧”:一方面有责任捍卫自由,另一方面必须与对手共存。如果我们回溯到他在白宫的时代,他的职责所面临的问题,国际政治的结构与对手,就能够全面理解他内在的理想主义。

即使不予认可和理会,作为中国人,从他的北京之行,以及此后多达100多次的中国之行中,我们看到他对中国的理解,对中华文化的景仰,对中国的长期友好,真正体现是一个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此中有大德在。基辛格与尼克逊打开中国大门,与毛泽东、周恩来联手推进中美关系大逆转,从历史长河看,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与中美合作的序幕。

他在回忆录中深刻回忆起第一次看到的文革中的北京大街,此后的中国行他看到并深刻理解中国的变化和进步。无论作为中国人,还是作为国际政治研究人员,虽然对中国人的国家利益认知有不同,我也不是现实主义流派,但依然坚持认为,基辛格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西方知识分子,哪怕在“立德”上有着折扣。

1973年9月24日,也就是基辛格被确认担任美国国务卿两天之后,他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言:“200年前,哲学家康德预言永久和平终究会到来——不是人的道德愿望的产物,就是现实必要的结果。过去看来像是乌托邦,明天很可能就变成现实,很快就别无选择。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联合国宪章》所描绘的世界,究竟会变成我们设想的模样,还是会出现由我们的短视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

向基辛格致敬!

(作者是中国时事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