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媒体纷纷选边站,既造成内部人事倾轧,更进一步加剧政治对立和社会撕裂,形成恶性循环。它们原本奉为圭臬的客观公正原则,早已随这阵歪风飘逝了。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媒体还能要外国媒体接受它们的价值吗?还有什么资格对别人指指点点?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新年又到了。回顾过去一年自己在这个专栏所发表的文章,发现其中一篇埋下的“伏笔”,果然如我所料有了后续发展。

那是去年的第一篇专栏,发表于1月14日,题为《左右夹攻泰然自若——虎年岁末‘被选边’的〈联合早报〉》,说的是《早报》时常受到两个相互对立阵营的指责,一方指它“亲中”,另一方却责它“反华”。《早报》的这种处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新加坡的处境。

指《早报》亲中的主要群体之一是西方主流媒体。我那篇文章从美国某大报突然对《早报》发生“兴趣”,意识到其来意不善,预示它将会有动作,在这几段文字中埋下了伏笔:

“在虎年即将结束之际,美国一家历史悠久的著名大报突然对早报发生兴趣,该报驻本地特派员辗转联系到我这个退休多年的报人,要与我就新加坡如何防止外来影响的问题,谈谈‘早报的历史和角色’……

“不出所料,在客套寒暄之后,访问的话题就渐渐围绕在早报对中国的报道和评论是否有自我审查这些课题上。我向该名记者强调:《联合早报》是新加坡人办给新加坡人看的独立报纸,不是中国媒体或‘侨报’,之所以在无心插柳之下吸引了无数来自中国的眼球,成为深受广大中国读者欢迎的报纸,恰恰是因为它用第三只眼看中国,秉持专业原则和客观态度报道和评论中国;早报深知这是它对广大的中国及海外华文读者的最大价值,多年来一直坚守这样的立场,不会妥协……

“所谓早报受大陆政府影响的指责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的……

“尽管我再三声明,该报将会如何报道这段访谈,最后当然是取决于美国总部的态度。”

《华邮》处心积虑的离间计

我当时没有点名的这家报纸就是《华盛顿邮报》。后来得知,在该报于前年底采访我之后,就花了整半年对《早报》进行明查暗访,费尽周章搜集“亲中证据”,终于在去年7月24日发表了那篇题为《北京立场的回声,在新加坡引起焦虑》(In Singapore, loud echoes of Beijing’s positions generate anxiety)的长篇报道。这篇“调查报道”声称,《早报》已从反映在中美之间小心翼翼维护中立的新加坡官方立场,转变为“日常性地呼应北京一些最刺耳的假话”,包括否认中国新疆存在人权受侵犯的事证,以及指香港和中国大陆出现的示威活动是由“外来势力”所策动等。

如此耸人听闻的指责,来自这家在英文世界颇具影响力的大报,自然引起不小的反响。

我当时看了这篇报道的第一个感觉是,该报其实早已有了预设立场,立场先行,据此建立前提,找寻采访对象和“搜证”,进行符合既定思路的铺陈叙事,最终达致的“结论”能够支撑预设的立场自是不在话下。身为受访者,我最强烈的感受是,该报的新加坡籍特派员对我提出的论据和事实毫无兴趣。经验和观察告诉我,她只是将那次采访当作一个过场、一个必须的“平衡动作”而已。但我并不怪她,正如我在文中明示的,这则报道如何出街,最终还是取决于她的美国老板。

《联合早报》对该报的这个严重指责很快做出正式回应,指有关报道“以其既定的思维方式和自身议程,设定报道视角与方式,以此出发组织材料与论证,对《联合早报》做了大量偏颇性评论与不公正陈述,让人遗憾”。

值得注意的是,新加坡政府并没有中了该报的“离间计”,认为《早报》已偏离“在中美之间小心翼翼维护中立的新加坡官方立场”。新加坡驻美国大使吕德??耀在7月26日致函《华邮》总编辑,指该报两名记者撰写的文章,错误喻示《联合早报》呼应北京的官方宣传。

他说:“美国新闻媒体期望《联合早报》效仿《华盛顿邮报》,或者新加坡效仿美国或中国,是错置的期望。我们的媒体和社会是独一无二的,它们提供可贵的观点,对全球对话做出贡献。”他也指出,此前在担任新加坡驻中国大使期间,经常听到不同国籍的读者对《联合早报》平衡的报道和新加坡人独特的观点表示肯定,因此,对于《早报》直截了当否认文章中的错误陈述,他“并不感到惊讶”。

一如所料,《华邮》并没有刊登《早报》发给它的正式回应,也没有刊登吕德耀发给它的公函,因此,新加坡外交部和驻美大使馆于8月5日分别在官网和脸书公开了这封信。

新加坡政府不买《华邮》的账,以公开回应的方式,让该报处心积虑的离间计无所遁形,正所谓“热脸贴在冷屁股”,自讨没趣。

《华邮》这篇报道自然引起舆论界的注意,英文社交媒体有人跟着起舞,趁机对《早报》冷嘲热讽,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但也有不少人为《早报》打抱不平。

本地时事评论作者纪赟在一篇题为“允执厥中:新加坡的立国之道”的文章(2023年8月9日,《联合早报》)中指出:“英国的《通讯法》与欧盟的《媒体多元与自由法令》中,明确规定报道公共问题上应保持中立。但美国的做法不同,媒体的政治光谱原则差异明显,因此只能寻求‘媒体间的观点平衡’。早报以及言论版希望能够呈现不同甚至对立观点的做法,就更类似于欧洲大陆的自由主义传统。但却为持中间偏左立场的华邮所不容。华邮曾在2021年3月,被美国华盛顿特区巡回法院高级法官劳伦斯·西尔贝曼(Laurence Silberman)称为‘美国民主党的传声筒’。”

台湾中央通讯社前董事长陈国祥也发表了一篇题为《美国媒体精英优越感作祟——论华邮指控早报事件》的文章(2023年8月8日,《联合早报》)指出:“近日有关《华盛顿邮报》和《联合早报》之间的争议,虽不全然是无事生非,但深究到底,关键肇因纯然是美国精英优越感作祟,将他们信奉的价值理念套量在外国媒体身上,甚至将美国利益拔高为普世利益,其他国家及媒体必须跟进,否则就是专制国家的附随者……美国历来是自由与民主的世界典范,但本世纪以来,传统经典价值逐渐褪色,西方主流媒体对国际事务和社会事件的叙述方式,多从美国本位立场与国家利益出发,致使尊重异见与他国的多元价值观日益沦落。这种全球国家之间媒体流通的严重不平衡,半个世纪前即被称之为‘媒体帝国主义’,在具体实践上则于今尤烈。”

两位论者对《华邮》以及一般美国媒体要将本身立场与价值强加于外国媒体身上的批评一针见血、铿锵有力,对于了解《华邮》指控《早报》的背景很有帮助。

无论如何,一家美国大报突然对远方小国的一家对美国主流社会毫无影响的华文报如此“垂注”,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进行调查,绝不会是偶然的。在“受宠若惊”之余,我们不禁要问:这是否企图在中美博弈的舆论战中替我们选边、向新加坡施压?

这不是过度敏感,我从吕大使回应华邮的这句话中明显看到了类似的解读:“美国新闻媒体期望《联合早报》效仿《华盛顿邮报》,或者新加坡效仿美国或中国,是错置的期望。”

我也不认为这件事可以和美国媒体之间常有的互揭疮疤的“调查报道”相提并论,因为那毕竟是它们的内部事务,是美国政治两极分化舆论战的一部分。

例如,《纽约时报》11月15日就发表了一篇长文《CNN动荡背后,一系列破裂的友谊》(Behind CNN Turmoil, a Series of Shattered Friendships),详细报道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在后台老板扎斯拉夫(David Zaslav)的领导下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人事变动,先后革除几名亲密高层的经过,过程错综复杂,但归根究底离不开政治偏向问题。例如,总裁扎克(Jeff Zucker)就因为不愿意改变被扎斯拉夫认为有“党派偏向”的编辑方针而被革职。

媒体之间和媒体内部的激烈斗争

但《纽约时报》本身也成为被起底的对象。12月14日,英国的《经济学人》周刊发表了一篇长达1万6000字的评论,标题一点也不含糊:《当〈纽约时报〉迷失方向时——美国媒体应该做更多工作帮助读者独立思考》(When the New York Times lost its way - America’s media should do more to equip readers to think for themselves)。作者贝内特(James Bennet)是该刊的一名高编,但他是美国人,2016年出任《纽约时报》言论版主编,2020年被迫辞职。因此,这篇揭露老东家内情的文章虽然刊登于英国杂志,其实是美国媒体内斗的重要一章。

贝内特在这篇长文中引用了大量内部电邮,说明他被迫离开《纽时》的经过,花了很多篇幅深入探讨该报编辑部中的意识形态偏见,批判其明显的左倾偏差,细诉了他试图在言论版引入不同观点所面临的挑战。其中一个例子是发表特朗普支持者的信件后,在内部引起极其强烈的反弹,最终导致他离职。

这两篇备受瞩目的长文,反映了在美国两极分化的政治环境中,媒体之间和媒体内部的激烈斗争情况。美国媒体纷纷选边站,既造成内部人事倾轧,更进一步加剧政治对立和社会撕裂,形成恶性循环。它们原本奉为圭臬的客观公正原则,早已随这阵歪风飘逝了。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媒体还能要外国媒体接受它们的价值吗?还有什么资格对别人指指点点?

但我们必须认清的是,尽管美国内部政治严重分化,左右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在涉及国家利益的地缘政治问题上,尤其在面对崛起的中国时,他们还是同仇敌忾、枪口一致对外的,甚至为了争取更大支持而进行反中竞赛,政党如此,媒体也一样。

中美的紧张关系今年势将因为台湾和美国大选而加剧,两国之间的舆论战也必将愈演愈烈,我们很难避免受其硝烟波及,《华邮》对《早报》的指控只不过是一碟前菜。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