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咏梅:槟城、诚品、新加坡

我们倾向用心中的理想模型,感性地去认识别的城市和社会,然后感叹在快速变化的新加坡,很难找到自己的“文化家园”。一个明显的例子,很多人对台湾诚品来新加坡的期待。

本月初到槟城去,这个季节主要是和几个朋友到榴梿园品尝槟城种类繁多的浮罗山背榴梿。每一趟旅行,我希望不只是美食、购物,走马看花,总要加入一些文化景点和知识增长的元素。

既然吃榴梿是这趟旅程的动机,除了到槟城岛上著名的浮罗山背榴梿园里吃,也跨过槟威大桥到槟州威南县爪夷华都村,去寻访目前当红的黑刺榴梿,那里是它的发源地。意外地,最大的满足不是口腹上的,而是历史与文化知识补充。

爪夷(Jawi)大街上,有一座超过140年历史的吴家大宅,房子最初的主人吴明继是槟城开埠几大家族之一纪家的长女婿。19世纪潮州人南下槟城,在这个海峡殖民地靠种植起家,富甲一方,在这条街上建立好几座大宅。

若不是后人积极修缮或者重建,这些有丰富历史价值的民间私宅放着不打理,很容易随着城镇发展变得荒芜。

过去十几年,槟城一批热心的民间组织与兴趣团体,包括建筑师、商家和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有心的他们在政府无心管理下,以私人力量修复了好些建筑,这在旅客熟悉的乔治市内处处可见。

旅游业未发展起来的威南爪夷,丰富的地方文化资源也有待开发,这方面民间的力量往往比官方大。吴家大宅的修复,就是一位对民俗历史和古董感兴趣的30多岁年轻人邱吉寿发起的。

邱吉寿原本是个小商人,有一段时间在国外发展,回到故乡一直想在地方历史和建筑修复方面做点事。他说服吴家后人以象征性的价格租给他,如今这座吴家大宅有个别名“小隐别苑”。

购票进入参观,如果以新加坡人一贯的标准,这座翻修工作还在进行中的老房子,似乎还不适合对外开放。但是邱吉寿热心热情的解说弥补了硬件上的不足,反而让人有一种上朋友老家作客的体验。

他如数家珍般拿出历史照片,向我和三个同伴解说了“爪夷”这个地方名的由来,也介绍了海峡殖民地时期这里几大家族在此开埠的故事,还分析了娘惹文化在不同时期的变化。对照新加坡一些老区的历史,有不少相似处,只是后来因国情的关系,两地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城市面貌。

我无意借此感慨此是彼非,或此非彼是。我理解新马两国在生存条件、社会结构和政治上的不同,让我们各自走出不同的道路。新加坡土地有限,城市变化比较迅速,正当我在槟城的老建筑中缅怀历史的时候,岛国这边连续好几天宣布不同的翻新重建计划,有些地方还是二度重建。

遗憾的是,新加坡民间少有这样的资源和力量,其中一大原因我想是这里办事成本太高,土地的稀缺给老建筑的保留造成很大的挑战,保留古迹的工作依赖官方支持。

我们的民间也不是完全没有出力,更多是有文化情怀的新加坡人,在民间史料收集方面用功,设法留下这座日新月异城市的记忆,让有兴趣的人通过记录,看到历史文化。

可是记录是静态的,好像隔着玻璃窗看展示品一样,可以在日常中遵行、参与转变的文化,才有温度和质感。再进一步想,每个人内心都向往着一个文化上的家园,尤其是当我们旅游的时候,看到其他和我们有相近文化情感的城市所做的工作,总会心向往之,希望自己的社会也能一样。

我们倾向用心中的理想模型,感性地去认识别的城市和社会,然后感叹在快速变化的新加坡,很难找到自己的“文化家园”。一个明显的例子,很多人对台湾诚品来新加坡的期待。

台湾诚品暨诚品生活董事长吴旻洁上个月来新加坡参加“城市阅读节”时,也一再有人当面问她什么时候在新加坡开一家诚品。她大概真有给予一些考虑,回到台湾后写了“是诚品书店还是它依存的台湾社会?”这篇文章,发表在7月5日的《联合早报》上。

她观察到新加坡人是被政府照顾得很好的一群人,“这样一个物质充沛、多元种族与语言,公民教育普及,每个人都有地方居住都能温饱,一年四季出太阳,偶尔下雨,保证没有台风地震龙卷风……然后,人民还需要什么呢?”

所以她认为我们新加坡人对诚品的期待,其实是对“诚品所依存的台湾社会脉络”之想望,那是一个有内容、温暖的、身心可以安顿停泊的场所,让精神可以获得疗愈,不同个体可以得到款待和包容的地方。

她进一步分析,台湾之所以有诚品,以及诚品依存的社会,是因为那里有“侠”,侠士风未被“政”所主导,未被“商”所淹没,这种公众性并非来自政治推动,而是民间自发。

看了吴旻洁的文章,我从“官方者迷”中豁然领悟:不论台湾诚品来不来新加坡,它应该是个商业决定,因为一家台湾企业,不可能无缘无故在新加坡帮我们投资“文化感”。

换言之,新加坡这个多元文化的社会里,我们热爱和效忠这个国家,同时我们的文化认同应该是母族文化和本地丰富的历史遗产、物质与精神生活,以及制度形成的生活方式,一起融合而成的。

诚品可以给我们一些人熟悉和珍惜的语言与文字认同,但那只能抚慰我们对“文化家园”的部分想念,来自台湾的诚品,不可能在一个不太喜欢阅读的新加坡投资,来帮我们满足新加坡人的“文化感”。

早期南来的华人先辈,因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们通过庙宇和拜神得到精神慰藉。现在我们的文化程度提升,生活富裕,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和侠士精神,去创建新加坡式诚品,或者其他形式的华人文化标杆?

我们在新加坡的华文媒体事业中努力,不时会遇上志同道合的伙伴,但是大家总是担心做的人多,用的和看的人少。诚品可以因为市场不够吸引力而不来,我们却不能因为市场太小而抛弃我们自己人。

新加坡的文化家园需要我们共同维护与灌溉,到邻国寻访我们的历史,或者到中港台寻求精神慰藉,始终只是隔靴搔痒,得不到满足。

(作者是《联合早报》执行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