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哈战争中,新加坡的“原则外交”也表现在新加坡毫不含糊地反对以色列在加沙滥杀平民,以及对巴勒斯坦人民的积极人道援助上,包括出动军机在加沙空投救援物资。

“假如新加坡和巴布亚同时面临外来威胁,印度尼西亚应该首先应对哪一个?”

曾先后担任印尼武装部队总司令和国防部长的穆达尼将军(Benny Murdani),有一次在军事学院讲课时这么问学员。

巴布亚是印尼东陲的一个省份,长期受到分离主义困扰,事关国家主权,当然要先驰援巴布亚。学员大多这么认为。

“错,应该是新加坡才对!”穆达尼斩钉截铁说。

这是当年在新闻职场上听到的故事,时间大概是在世纪之交。那时常有机会参加一些有关国防的吹风会或茶叙之类,具体在哪个场合听到已忘了,但故事内容却深植在我脑海中。

有关官方与报馆负责人分享这类“内幕”的目的,是要提高我们的国家安全意识。但这其实已不是什么机密,过后听说这个故事常在我们的军事课堂上被引述,是军头们必须铭记的重要一课。

穆达尼当年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印尼对新加坡有什么野心,其实当时两国的关系正常友好,两军也有训练合作的安排,而他本人更与新加坡政府和武装部队的高层保持良好的个人关系。

这番话反映的是他身为印尼军事领袖的全局战略观。在他眼中,新加坡对印尼的战略价值,远比它的一个边陲省份重要。新加坡若在外来威胁之下更换政权或甚至沦陷,东南亚原有的和平稳定局面就会遭到破坏,对印尼国家安全的威胁将会比其偏远边境受侵犯还大,因此印尼必须“舍己救人”,抢先应对新加坡的危机。

这个故事生动地提醒我们,新加坡的战略地位和价值有多重要——对印尼如此,对东南亚以至整个亚太区域也一样——而且常在别人的沙盘推演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要有价值而不是威胁

它也让我们意识到,新加坡要好好生存,首先是不能让任何国家感觉受到我们的威胁,尤其是邻国;更重要的是,必须让其他国家觉得我们的存在对它们有价值,新加坡的生存攸关它们的利益,新加坡的灭亡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在那个大家在全球化大潮下,一心一意追求经济发展的和平竞争时代尚且如此,在目前这个地缘政治斗争不断加剧、逆全球化和“脱钩断链”无限上纲的敌对竞争时期,就更不用说了。作为一个高度全球化的经贸枢纽,我们首当其冲,必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种种迹象显示,美国为了维持独霸天下的地位,正铆足全力千方百计要阻遏中国的崛起。这是造成当前国际局势迅速恶化、中美关系日益剑拔弩张的主要原因。

此外,拉锯了两年还看不到出路的俄乌战争,以及开打甫半年却已超前惨烈的以哈战事,更是雪上加霜,让大半个世界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这两场虽然都是局部战争,却难保没有扩大外溢的可能。再加上台海、南中国海以及朝鲜等多个潜在引爆点正在持续酝酿,一触即发,山雨欲来风满楼!

难怪一些论者形容,2024年的世局像极了一战前夕的1913年或二战前夕的1938年,形势凶险,世界濒临大战边缘。

难道艾利森(Graham Allison)的“修昔底德陷阱”理论,非得在我们有生之年“证明正确”不可吗?当今的霸权守成国,一定要阻止与它“三观不合”的新兴大国崛起才能长治久安吗?中美两国真的不能在两极化的世界中和平共存吗?

中国著名国际关系学者、清华大学教授阎学通2015年在一篇题为《两极化比单极化和多极化都现实》的文章中指出:“即使中国在2049年实现了第二个百年任务,‘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美国也不必然因此就失去超级大国地位。国际格局由大国实力对比和大国战略关系两要素决定。从综合国力角度讲,中国的国力构成要素是不平衡的。中国经济已具有全球影响力,政治和文化则主要影响西太平洋地区,军事实力最弱,仅是周边防御性的。”很多知名学者也持有类似看法,认为在可预见的将来,中国没有能力也无意取代美国的霸主地位,美国到时失去的最多也只是全球的绝对主导地位。

然而,在反华已成为美国两极分化政治中唯一能团结两党的“政治正确”的此时此刻,温和理性的讨论是没有丝毫空间的,尤其是在比赛谁更反华的大选年,冀望中美关系缓和只是痴心妄想。

眼看着两个巨人一步步走向冲突,不愿选边的小国左右为难,忧心忡忡,无所适从也无可奈何;“小中之小”的新加坡,更只能自求多福了。

穆达尼当年的那个“警句”,这个时候特别值得我们玩味。

我们对别人有威胁吗?对别人有价值吗?

作为一个面积只有700多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400万的小岛国,新加坡是威胁不了任何国家的。小反而可以成为我们的优势,在国际上尽量“有所为”、不断“进取”而不会引起怀疑,从而广结善缘,提高自身对别人的价值,觉得我们的存在对它们有利。

副总理兼经济政策统筹部长王瑞杰3月11日在新加坡潮州总会主办的时事论坛上就指出,新加坡虽小,但“小的好处就是,你可以被信赖,可以更灵活地发展,可以跟不同的国家有更好的关系。我们如果能把这个优势更好地发挥,前景还是非常乐观的。”

他举例说,有数家国际制药公司在本地兴建疫苗生产设施,他曾问其中一家的总裁为何选择新加坡。对方说,第一,新加坡政府的政策很稳定,不会随时改变;第二,疫情期间,很多大国要求设在当地的药厂优先供应给本国人民,才可以出口。这名总裁笑说,他不相信新加坡会这样做,但即使这么做他还是很放心,“因为新加坡这么小,你的需求我三天就可以搞定了”。

虽然有点调侃的意味,但回想起冠病疫情期间各国的疫苗争夺战,这倒是很现实的。我们的“小”让别人放心。

“被信赖,可以更灵活地发展”,也的确是我们的优势。对知识产权和信息安全的严格保护,灵活变通的高科技产业政策,加上原有的亲商环境和一流的基础设施,为新加坡吸引了大量跨国企业到来设立基地,包括一些世界最大的公司。正进行激烈科技竞争的中美两国的不少大企业,也因为“信赖”而放心在新加坡投资。这使到新加坡成为一个各国经济利益交汇的重要平台,成为亚洲乃至全球的一个关键性物流和供应链节点,是一个让前来投资经商的国家都“有利可图”的地方。它们因此都成为新加坡的“利益持份者”,愿意看到新加坡的生存与繁荣。

“小国外交”建立深厚友谊

也因为我们小,不可能对大国构成威胁,反而让我们可以更放胆走出去,跨界跨洲去召集众多小国,为彼此关心的课题集体发声,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更大的影响力。早在1992年,新加坡就已在纽约联合国总部,设立一个不具意识形态色彩的非正式组织,称为“小国论坛”(Forum of Small States,简称FOSS),30多年来一直担任主席国。它目前已有108个国家成员,每年开几次会,都由新加坡驻联合国常任代表主持,讨论小国共同关注的问题,例如关乎它们生存的国际规则和稳定、小国对全球暖化的“贡献”最小却受害最大等课题,凝聚共识,设法影响国际舆论。2009年,新加坡设立并领导一个包括30个中小型国家的组织,称为“全球治理小组”(Global Governance Group,简称3G),充当二十国集团(G20)与联合国广大成员之间的桥梁。这也是新加坡每年都受邀出席G20会议的原因之一。

最近,新加坡又成立了一个跨区域的“小国集团”(cross-regional Small States Group),准备在今年举行的联合国未来峰会上建言献策。这是总理公署部长兼外交部及教育部第二部长孟理齐博士,今年2月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出席G20外长会议时透露的。

这种“小国外交”让我们与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也让新加坡在全球事务上发挥了超乎其体量的影响力,体现了新加坡对世界的贡献和价值。

除此之外,我们还通过“新加坡合作计划”(Singapore Cooperation Programme),以实际行动帮助发展中国家。自1992年启动以来,已有近15万名来自亚洲、非洲、中东和太平洋区的发展中国家官员,参与计划下的各项培训课程,包括教育、可持续发展、城市规划和物流等领域。这是新加坡回馈国际社会的一种方式,赢来了受惠国的友情和好感,也大大提高了本身的国际信誉。

有原则的“广结善缘”

新加坡能够如此广结善缘,靠的是我们强大的经济和技术实力。但无论对大国或中小国家,我们的“广结善缘”是有原则的,是在强调遵守国际法和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下进行的,因为这攸关我们的国家生存利益。

新加坡就曾在几项联合国议案的表决中,不怕得罪大国,坚持主权不容侵犯的原则:1975年反对印尼侵略东帝汶(其他亚细安成员都支持),1979年反对越南侵略柬埔寨,1983年反对美国侵略格林纳达,2022年反对俄罗斯侵略乌克兰。

作为一个小国,新加坡尤其必须在这些攸关主权完整的大是大非课题上毫不含糊地表态,否则就会向全世界发出错误的信息,当我们自己遭到侵犯时,就不能指望别人支持。

广结善缘也不等于和稀泥,对一些关系到我们的关键原则的事情不表态。以哈战争爆发后,也门的胡塞武装组织在红海国际航道袭击来往商船,一艘悬挂新加坡国旗的货轮也遭袭击,新加坡于是宣布加入“红海防卫联盟”,为保护红海船只免遭胡塞武装袭击尽一份力量。新加坡这么做,是因为该联盟捍卫国际航道安全的宗旨,符合新加坡的关键原则。

尽管新加坡已表明不会直接参与军事行动,但一些国人仍然对此表示担忧,认为作为一个远离中东的小国,新加坡何必去蹚这滩浑水?他们忘了,今天是红海,明天可能是马六甲海峡,假如有一天某个武装组织也在马六甲海峡沿岸某地,不分青红皂白袭击来往商船,我们是否也希望获得国际声援,共同捍卫马六甲海峡的航行安全?

在以哈战争中,新加坡的“原则外交”也表现在新加坡毫不含糊地反对以色列在加沙滥杀平民,以及对巴勒斯坦人民的积极人道援助上,包括出动军机在加沙空投救援物资。与一些国人的误解相反,新加坡并没有因以色列曾协助新加坡建军而对它“另眼相看”,从以哈战事爆发以来我们对一些重大问题的表态就可以清楚看出,外长维文甚至还在会见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时,当面批评以色列的军事反应过激。

朋友归朋友,原则还是必须坚持,对以色列如此,对帮助过新加坡建军的其他友邦也一样。

小国生存确实不易,广结善缘非常必要,但也不能为了交朋友而牺牲了原则。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