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游伊比利亚之文明联想

文明社会必然要排他,对于破坏秩序的缺乏自律者必须严加惩戒,以确保这脆弱的气泡不会在黑暗的海洋中破裂。在这个意义上,以包容之名行纵容之实,让满足一时的欲望凌驾于长期的奉献牺牲,无异于自取灭亡。

6月上旬参加旅行团,远赴阳光明媚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感受当地人的热情、美食、历史古迹和自然风光。虽然位于欧洲大陆西端,远离烽火燎原的乌克兰战场,但恰逢6月6日至9日欧盟27个成员国的公民投票选举欧洲议会,沿途看到各类竞选海报,多少还是能感觉到政治上的硝烟;加上参访古迹时当地导游细心的解说,身处现代文明发源地的欧洲一角,不由得浮想联翩。

伊比利亚半岛历史久远,最早的文献是古希腊历史学者赫卡塔埃乌斯在公元前500年的记录。罗马人在公元前200年左右描绘过这个地方,并陆续移民统治。西班牙古城塞哥维亚就完好地保留了一座长约800米,高达28.5米,用167个拱门支撑的古罗马水道桥,让人惊叹当年的建筑知识和技艺。与很多地方的历史一样,伊比利亚在不同时期生活着不同民族,来自德国的西哥特人在415年建立政权,随后被来自北非的回教摩尔人在711年征服,直到1330年的萨拉多河战役,基督教联军才把回教势力赶出半岛。

由于这段回教统治数百年的历史,西班牙和葡萄牙无论在建筑风格、饮食习惯或语言上都遗留很多回教影响。我们参观的科尔多瓦圣母升天主教座堂,是于1238年改建自786年建成的清真寺。导游介绍,当年战败的回教徒投降的条件之一,是保留清真寺建筑。由于基督徒当时也缺钱另建教堂,所以索性移花接木,改装清真寺为教堂;后世不同时期逐步扩建,形成回教、歌德风格和文艺复兴建筑风格并存的建筑群。

闻名世界的伊比利亚腌火腿,背后也不无宗教因素。与导游私下聊天时得知,当年的基督徒在战胜后为了驱逐回教徒,下令基督徒家家户户挂火腿,让忌讳猪肉的回教徒自行离开聚居区,用这种不流血的方式“净化”社区。与如今极端伊斯兰主义者要消灭所有异教徒不同,当时的回教统治者允许治下的基督徒和犹太人保留自身信仰,但须缴纳宗教税。或是因为这段数百年宗教恩怨的历史记忆,不同景点的当地导游在讲解时,都不约而同地强调,西班牙是超过九成基督徒组成的国家。我不知道他们这么说,心里是否是在嘲笑德国、法国、英国等自由主义政府以慈悲包容之名,大量引入回教移民的天真政策。

当地导游有不少识多见广。一位在介绍古镇的犹太人区,解释当年基督教王国如何包容犹太人时说,不同宗教信仰共存非常不易,但新加坡却做到了。所以他非常钦佩,希望有机会访问新加坡。这让我不由得联想到一句关于身份认同的断言:一个共同体需要共同的血缘、共同的信仰和共同的敌人。若如此,新加坡的多元种族和宗教社会能相安无事,显然是必须不断小心翼翼努力维系的脆弱和谐。伊比利亚的历史经验,似乎印证了这点。

对比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山明水秀,当地美轮美奂的古建筑也提醒我们,文明的形成非但要付出大量的血汗,而且它的存在是非自然的。哥伦比亚哲学家达维拉说:“所有时代都表现出相同的罪恶,但并非所有时代都表现出相同的美德。每个时代都有茅屋,但只有某些时代才有宫殿。”在景点之间的车程中,从社媒读到这么一段掷地有声的文字:文明犹如一个满载和平与富足的气泡,从一片贫穷与战争的黑暗海洋中冒出。要维持这个脆弱的气泡,代价须是无情的残忍。在科尔多瓦圣母升天主教座堂金碧辉煌的装饰背后,千多年以来不知道流淌着多少鲜血。

我们生活在文明温暖的怀抱里,天暗了打开电灯,口渴了扭开水龙头,习以为常,日用而不知,殊不知这些都是非自然的。日常的便利来自无数人默默的合作与付出,而这些群体努力所依赖的秩序,是建立在严格规范人们日常言行的道德准则与司法体制之上。所以,文明社会必然要排他,对于破坏秩序的缺乏自律者必须严加惩戒,以确保这脆弱的气泡不会在黑暗的海洋中破裂。在这个意义上,以包容之名行纵容之实,让满足一时的欲望凌驾于长期的奉献牺牲,无异于自取灭亡。

文明的存续当然不能故步自封,但千百年来的千锤百炼,去芜存菁,让现存的道德和法律规范继续符合文明存在的需要。许多社会规则之所以天经地义,一方面是因为年代久远,人们已经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它有效地保障了文明的繁衍,所以才能传承至今。很多新的道德和法律主张,因此必须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检验,才能取得被社会接纳的合理性。任何标新立异的想法或观念,或许有着哗众取宠的时髦效应,若不能“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则不但必遭时代淘汰,更糟糕的还会摧毁既有脆弱的文明秩序。

在旅途翻阅随手带上的《历史的教训》,由撰写11卷《文明的故事》的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和妻子阿里尔·杜兰特总结研究心得的这册小书,开宗明义便说:“地形的特征和轮廓可能会为农业、采矿或贸易提供机会,但只有领导者的想象力和主动性以及追随者的勤奋,才能将潜力转化为事实……是人,而不是地球,创造了文明。”途中看到欧洲议会选举结果,被西方主流媒体形容为极右翼的胜利,但所谓极右翼,很多是仅主张管制合法移民,驱逐非法移民,保护既有生活方式与价值体系的政党。欧洲选民这种常识性的政策抉择,不妨也看作是文明自保的本能反应。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