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时刻”假定历史是一条不断向上的陡线,最终会诞生出中国主导的世界新秩序,并且建立新的天下秩序;“垃圾时间”则假定历史处于“治乱兴衰”的往复循环,人类在其中是无力的。两者都借用历史作为分析当下的资源。虽然对现实的定位南辕北辙,但对历史资源的调动技艺,颇有雷同之处。
“历史的垃圾时间”在大陆政府二十大三中全会召开前成为新闻热点,官媒连续数日鸣鼓而攻之,批为“阴阳怪气”“别有用心的鼓吹煽动”“这是一句暗示无助、无希望的流行语,否认和淡化了中国的一切”。“历史的垃圾时间”无疑是对中国未来极度悲观的论调,仿佛面对历史洪流,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但在“垃圾时间”论提出的前几年,尤其是在疫情暴发后的一年,抗疫成就彪炳、经济数据一骑绝尘,“中国时刻”“中国世纪”的论调甚嚣尘上,以为中国将主宰世界,其乐观也勃焉,其悲观也忽焉,极悲背后乃是对狂喜的失落,“厉害了,我的国”吹过头,一旦兑现不如预期,反过来就成了“垃圾时间”。狂喜与极悲是历史诠释的孪生儿,一体两面。
看到“历史的垃圾时间”,不期然想起大概10年前,中国学界热议的话题: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当年的12月15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举行首届知行思想年会,题目就是“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中国当代思想名家都对“中国时刻”的命题发表深刻的观点,并在其后的10年结集成多部著作,都值得探讨。
从未来指引当下
“中国时刻”的讨论且按下不表,仔细一看,其命题结构与最近火热的“垃圾时间”颇有雷同,一者是“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另一者则是“历史的垃圾时间”,两者都涉及“历史”,即我们如何在历史的长河里,定位自己身处的时间。这里的“历史”都并不是已过去的事情,而是投向未来,通过种种设想未来历史进程,甚至设定历史的终点,从未来定位现在,从中寻找我们该处的位置。
人类如何想象历史,决定当下如何行动,用中国人的白话来说,就是生活有没有“盼头”,有“盼头”了,生活就有动力,自信可改变未来,迎来更好的生活;没有“盼头”了,就认为一切皆是徒劳,即所谓的躺平。
“盼头”这回事并非越多越好,过多的希望、不切实际的希望,往往带来更深沉的失望;反过来,跌落绝望的深渊,就像鲁迅所说:“绝望之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君子取中道,常在两者间,在政治上就是“期望管理”的艺术。
“历史的垃圾时间”一文最早见诸《羊城晚报》编辑胡文辉于2023年9月发表的评论文章《历史的垃圾时间,文化的悠长假期》。“垃圾时间”原为体育术语,指赛果已成定局,剩余比赛时间无法改变赛果,套用到历史上面,即认为某个时期的总体方向不可逆转,即使个人努力也无法改变结局。但胡文辉并不主张躺平,认为“历史太长,人生太短,绝不可以浪费。历史总是有垃圾时间的——但人生没有”。他认为人类更要把握垃圾时间,好好充实自己,如从事文化创作云云。
体育有“垃圾时间”吗?
既然“垃圾时间”源于体育术语,就得回到运动场来讨论,这里以最多观众认识的足球作为例子解说。如在英超联赛里,某球队领先3比0,比赛时间尚余10分钟,可谓大局已定,进入到“垃圾时间”。但必须留意,“垃圾时间”是指该场比赛而已,就整个联赛而言,则未必有垃圾时间。
经常看球赛的读者都会观察到,球队主帅在“垃圾时间”的首要任务,就是换人,一是换走体能消耗过多的球员;二是换入较少上场的球员,以观察球员潜力,又或者给予一定上场时间,使他们有球赛感觉。上述是从胜者的观点看;从败者的观点,亦复如是——既然这场比赛注定落败,不如早早收起主力,在下一场比赛夺取积分;更何况,联赛尚有得失球差,在总比分相同下,得失球差亦足以左右球队命运。
由此可见,从微观的球赛而言,“垃圾时间”是存在的,90分钟获得多少积分已尘埃落定。但从全季38轮联赛的英超来说,则没有“垃圾时间”,在所谓“垃圾时间”里所作的调动,尽管微细,却可能牵动整个联赛全年的成绩。若从更宽广的角度看,“垃圾时间”更是众多青年新星崭露头角的时刻,日后可能成为球会的主力。
小小球场内的时间管理,尚且窍门繁多,在世界舞台里的历史长河,更是波谲云诡,就像马拉松一样,当务其远,在途中被超车都属常事,最终会否失败,取决于斗志、体能、运动智慧等等各种因素。
历史从来没有命中注定,数千年来,对人类历史的预言不论是走向乌托邦,还是步向世界末日,至今都已落空。乌托邦幻灭带来的悲剧,可见诸于赤柬大屠杀等20世纪数之不尽的例子;至于幻想世界末日的疯狂,也在20世纪的诸如太阳圣殿教等邪教集体自杀里可见一斑。从事后来看,这些对于未来的疯狂幻想所衍生的悲剧,是多么可怜、可笑,又是多么可悯。
“中国时刻”vs“垃圾时间”
“中国时刻”假定历史是一条不断向上的陡线,最终会诞生出中国主导的世界新秩序,并且建立新的天下秩序;“历史的垃圾时间”则假定历史是循环的回圈,处于“治乱兴衰”的往复循环,人类在其中是无力的,只能更好地调适自己。“历史的垃圾时间”尽管在原文中并没有那么悲观,但在传播中却更像是一条向下的斜线,认为情况只会慢慢变差,因此只能躺平。
两者都借用历史作为分析当下的资源。“中国时刻”论者借用遥远的“失落黄金时代”,为未来的乌托邦开辟道路;“垃圾时间”论者则借不远的“古”,讽当下的今。虽然对现实的定位南辕北辙,但对于历史资源的调动技艺,亦颇有雷同之处。
“垃圾时间”论是“中国时刻”的反动,在大国崛起、即将主宰世界的宏大叙事当中,一部分民众对此无感,甚至在房价下跌、失业率攀升的经济危机里,产生深深的无力感,认为主流叙事与自我生命的现实形成巨大反差。于是剑走极端,以“乐子人”(编按:网络用语,指隔岸观火)事不关己的态度评论现实是“历史的垃圾时间”,以此自娱,也自外于世情。
也许,面对现实,狂喜与极悲都无济于事,也无助于理解我们的处境,应作如是观。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在《神学政治论》就说:“不嘲笑,不悲叹,也不憎恨,只是为了理解”(not to laugh, not to lament, not to detest, but to understand),也许在判断之前,更须要怀抱“同情之理解”的心境,去理解这些论述背后的社会脉络。
作者是旅居德国香港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