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4月参加北京大学佛研中心王颂教授组织的会议,主题是佛教的中国化。但我所关心的是各国佛教的现代化,因为这也关乎整个宗教文明的现代化进程。

以华人宗教的现代化为例,当代华人宗教形式,并非自然发展过程的产物,而是对西方宗教冲击之下的应激反应的成果。自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迫签订近代史上首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此条约并无传教相关的内容。直至1844年,中美在广州望厦村签订《五口通商章程》时,外国教士在中国的传教权才得以确立。这项权利还在此后的中国与英、美、法国分别签订的《天津条约》中获得强化。

基督教在近代中国的快速传播,加上与传统中国宗教之间巨大的差异,就促使中国本土教徒反思、改革宗教实践甚至教义。此后,清末开始“庙产兴学”运动,也就是官方征收传统宗教的产业来兴办教育,这直接动摇传统中国宗教的生存根本。随着基督教在大都市传播开来,一些中国民间社会与知识精英也开始改宗信仰。以汉传佛教为主的中国传统宗教,就被迫开始“现代化”,大力兴办教育、慈善,也引进自由、科学与平等这些现代观念,带来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汉传佛教的复兴运动。

但究其实质,这种现代化是被动的,未必心甘情愿。因此,与这种向西方看齐的现代化相对应的,还同时存在有复古、希望回归传统的寻根趋势,后者是为了解决西化之后的华人身份危机。

到了1949年,中国传统宗教又面临另外一个断崖式的危机,历史传承的中断是两千年来未曾经历过的巨大改变。直至上世纪80年代之后,才慢慢回归传统,这也造成今日从官方、宗教界以及学界都提出的“宗教中国化”的现实与理论基础。可以说,“中国化”是传统东方主义的表征,也是在现代化过程之中另外的一极。

其实,基督教并非具是本然的进步因素,中世纪的基督教在西欧,曾经不仅是信仰的中心,更拥有垄断世俗的巨大权力,也一度成为科学与进步的阻碍。但随着16世纪马丁·路德与加尔文等的改革运动,宗教多元化与个人信仰自由化的趋势,才慢慢获得确立。这一过程也伴随着强调理性、科学与自由的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的大潮。在此期间,基督教修道院与大学不仅是教育和知识创新的中心,也推动自身的现代化进程。

现代华人宗教向西方学习,并非是向西方传统学习,而是向西方现代化后的宗教学习。所以,所谓东方宗教的现代化,也正应该以开放的心态来接纳科学、民主、人权等普世价值,以理性的批判性思维来替代宗教蒙昧主义,并积极参与到现代社会的公益与社会改革之中。

最近这些年,我也在关注百多年来的新加坡汉传佛教。与在中国本土的传承演变相比,新加坡汉传佛教具有极为不同的一面。首先,新加坡汉传佛教的现代化,是一种保有传统的现代化,更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没有中国式的巨大历史震荡与割裂。在通过大量文献分析与田野调查之后可以发现,新加坡汉传佛教不但保留华南信仰的民间性、世俗性与历史感,也由于没有经历过官方对宗教的敌意与人为改造,它就像是一个活在时间胶囊之中的华南宗教化石。与之相比,中国本土的宗教则一直处在剧烈的两极震荡间,要么全盘扔掉传统,烧毁古籍,砸烂文物;要么又强调要有东方主义,以此来对抗具有普世价值的现代文明要素。宗教如此,一个国家的社会制度亦是如此。

新加坡时至今日固然是一个非常西化的国家,但本地政府一直注重本土文化的延续。各种宗教传统,即使是求神拜佛、扶乩占相、歌舞娱神等,都不会被贴上封建迷信的标签而加以杜绝。各个宗教的节日,都会无差别地设为全国假日来庆祝。政治领导层无论个人信仰为何,都能尊重其他宗教的信仰。新加坡也一直积极参与国际合作,与东西方主要国家都保持友好关系,如此方能实现东方主义与现代化之间的微妙平衡。

(作者是本地文史爱好者、宗教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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