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籍制度通过损害企业的职业培训,又影响到个人人力资本投资,正是这种排斥性的教育体制,影响了劳动力供给质量。这已构成中国经济转型升级的阻碍。新生代农民工在内的农民工群体,进入城市后只能处于社会底端,从事最简单的工种,变相剥夺了他们向上流动的机会,难以市民化。
“新生代农民工”特指1980年后出生的中国青年农民工这一群体,概念最早出现于2010年中央一号文件。当前,该群体规模不断扩大,总人数已达约1亿,占外出打工农民工总数的60%以上。未来随着第一代农民工逐渐返乡,新生代农民工必然会成为农民工的主体,和城镇化推进的主力军。
相较于第一代农民工,新生代农民工与市民的形象表面相差不大,学历也相对较高。反倒是这些政治身份属农民的年轻人,事实上与农业并无太多交集。该群体缺乏对农村农业的认同感,趋向于城市生活消费习惯,脱嵌(disembedding)于乡土生活——在客观上缺乏农业劳动技能,在主观上乡土情结减弱,更向往城市生活,对城市的认同已超过对农村。但受制于主客观原因,该群体在城市的发展中,仍面临诸多困境。
首先,表现为新生代农民工失业问题严重。在我主持的一项研究中发现,新生代农民工面临严重的就业困境。调查显示,新生代农民工就业率只有75.2%。过高的失业率不仅不利于他们的生存发展,也不利于城乡融合与社会稳定。从分析未工作的原因来看,影响新生代农民工就业的最主要阻力,既来自他们的高预期与低耐受力,也来自沉重的家庭负担。在这一群体中,女性占据很大比重,然而女性的低平均年龄与高新婚率,共同导致了有相当多女性面临怀孕、哺乳以及抚养儿童等家庭生活负担,因而难以外出就业,并可能连带影响到家庭中男性的就业。
第二,表现为就业的多元化和正规化趋势显著,然总体仍处于较低层面。在研究中我们发现,新生代农民工就业的职业与行业结构,从早期的集中化、低端化向多元化、专业化与正式化发展,就业人员呈现出从商贩、保洁、建筑等传统农民工职业,向商业服务业与生产、运输等现代职业的分流趋向。同时,更多新生代农民工开始走上专业技术岗位以及领导岗位,实现“高级就业”。但这种转变,目前仍处于初始阶段,低端、分散的批发零售依然是最主要的就业行业,个体工商户也依然是就业的主体。这表明新生代农民工,虽然较前代农民工受教育水平与综合素质有明显提高,但在同城市本地居民的就业竞争中,素质竞争力依然处于下风。尤其是在大学生就业难的大背景下,学历层次更低的新生代农民工,就更难进入诸如党政机关、国企以及外企等热门单位。
被排斥在社会保障体系外
第三,就业限制问题客观存在。在调查中,我们还发现:受制于户籍制度,新生代农民工在申请企业经营、个人信用和融资方面有困难,甚至就业方面也受到明显不公,如北京的网约车司机就需本地户口。
第四,新生代农民工劳动与社会保障趋于恶化。他们虽在工作时间、强度等方面有所改善,拥有“八小时”工作制和双休日的人员比重上升,但在劳动合同签订率和社会保障参与率等方面却不增反降。劳务派遣用工、小时工泛滥。
第五,新生代农民工住房面临两难困境。首先表现为,虽然他们有强烈融城意愿,但高房价与低收入之间引发的住房支付性问题,成为主要矛盾。调查数据表明,绝大多数新生代农民工只能承受每平方米5000元(人民币,约929新元)以下的房价。因此,即使住宅商品房市场所提供的大量供给,相对于新生代农民工的低收入而言,都无法形成有效需求。
其次表现为,新生代农民工被排斥在住房保障体系之外。2006年至今,国务院、住建部与发展改革委等部门虽陆续出台相关政策文件,提出解决农民工住房问题的相关指导意见。但由于政策的碎片化、连续性不足等原因,政策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受到诸多因素制约,难以发挥效力,导致新生代农民工群体被排斥在保障房体系之外。
第六,于新生代农民工而言,成家并非易事,主要是因为难以结交合适的异性。首先是工作时间过长,缺乏时间结交异性;其次是假期较少,五一、十一假期都可能加班。因此留给他们的休闲娱乐时间并不充裕;其三,他们参与社交活动的可能性较小。由于他们的工作多是体力劳动,体能消耗大,因此在有限的休息时间内,往往选择休息来恢复因高强度体力工作而导致的身心俱疲,这也导致他们在非工作时间难以结交到合适的异性;其四,工种的不同导致男女员工工作场所不同,互相结交并发展关系的机会很少;其五,恋爱支出也是不堪承受之重。
第七,子女被城市接纳度低。受制于当前的户籍制度,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子女,被排斥在义务教育保障体系之外。虽然各地确实给予他们子女一定的公办学校名额,但同时附加了很多限定条件。这就决定了,大多数新生代农民工的子女,无法获得公办学校名额。他们要么回乡成为留守儿童,要么留在父母务工地,进入收费高、质量却缺乏保障的民办学校。
第八,新生代农民工群体还存在45岁危机现象。这主要表现为用工方明确表示,招工年龄上限为45岁。这在服务业、制造业和物流业最为明显。新生代农民工中,最年长者在2023年已43岁。这就意味着,未来几年,80后新生代农民工也将面临45岁困境,而不得不逐步退出城市回到家乡。
变相的隔离制度
新生代农民工在发展中所遇到的困境,是多因素叠加的产物,既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无可否认,他们自身的因素也是造成困境的重要原因。虽然很多人拥有高中乃至高职文凭,但实际上大多数并没有一技之长,只是拿着一个空壳学历。此外,大多数人坦承自己没有明确的目标规划,更没有通过进修,来进一步提升专业能力的动力。
客观因素方面,制度因素是重要原因。首先表现为,长期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带来的困境。无可否认,虽然中国现在存在“农村哪里有劳动力,年轻劳动力都进城了”的客观事实,但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中国所采取的是城乡二元化户籍这种变相的城乡隔离制度。按照社会学家帕金(Frank Parkin)的集体排他理论,这种制度就是把农民工排斥在城市之外。
在这种制度下,事实上包括本地人和地方政府对这些外来务工人员是缺乏认同感的。尤其是政府在提供公共服务时,缺乏接纳外地人的内在动力。正是基于此,决定了从农村或其他小城镇走进城的年轻劳动力,仅仅只是“都市中非移民的打工者”,他们只是作为找工作的人,而不是作为移居者被允许进入的。
户籍制度对劳动力市场的影响,首先表现为对劳动力市场质量的影响。由于户籍制度首先制约了政府和劳动者,对于劳动力本身的人力资本投资——政府的教育财政支出是基于户籍的,对于非户籍人口不能提供均等化的教育。同时,企业由于顾虑到劳动者的流动性——由于缺乏户籍,缺乏必要的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农民工群体缺乏归属感,必须会更倾向于在不同城市间流动——也不愿意对劳动者提供教育培训。户籍制度通过损害企业的职业培训,又影响到个人人力资本投资,正是这种排斥性的教育体制,影响了劳动力供给质量。这已构成中国经济转型升级的阻碍。
这就使得包括新生代农民工在内的农民工群体,进入城市后只能处于社会底端,从事最简单的工种,变相剥夺了他们向上流动的机会,使得迁移流动人口难以市民化。
此外,户籍制度对资源配置和利益分配的强依附性,固化了社会分层。户籍制度改革过慢,实际上进一步强化了农业户籍和非农业户籍的城乡二元结构,以及城市内部形成本地人口和外来人口的二元结构,进而使得中国形成典型的三元社会结构。同时,在不同地区间的户籍壁垒,也使得公共管理服务和社会分化,在空间上也表现为碎片化的趋势。
其次表现为,由社会保障制度带来的困境。与二元户籍制度紧密相连的社会保障制度,也深深桎梏了新生代农民工的思维方式。农民传统上靠土地保障生存,但在二元户籍制度下,一方面新生代农民工认为自己老家有土地保障,因而对城市里的社保要求不高、信息不明;另一方面是长期城乡社保的转续性、流动性差,使新生代农民工对社会保障的意识淡薄。
作者是中国经济学者、财经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