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八年的美国两党执政,不仅在外交上高度一致,就是内政上也是连贯远大于不同。美国的基本制度、价值、法规没有一项真的被破坏掉。有意思的是,从万斯和哈里斯身上看来,关于两党新生代领袖的所谓顶层设计,看来已经“与时俱进”。

笔者在《罪犯当总统?——美国政治的全新挑战》(《联合早报》6月20日言论版)一文曾感叹,今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极为空前,不断挑战选民的应变能力,“没有最奇葩,只有更惊人”。几周来,突发事件接二连三不断创纪录。总统拜登宣布退选形成又一个高潮。

先回顾一下:在纽约地方法院史无前例判决前总统特朗普因为封口费做假账,犯了34项所谓重罪后,主审法官推迟两个月,要到9月份再宣判刑罚。另一位法官最近裁定特别检察官属于“非法任命”、违宪的职务,拒绝审理对特朗普事关国家机密文件的另一项刑事起诉。当然,这两个裁决都还有可能在上诉中被推翻。特朗普面对的第三个刑事指控,是试图推翻2020年的选举结果,目前还在缓慢审理中。一位78岁的老人,同时面临的刑事官司就有三场,还坚定地要为人民服务。

在6月27日的一场电视辩论,特朗普一如既往地颇为信口开河,说些估计他当选了也根本不会去做,或根本就做不到的大话狠话,比如要监禁政治对手(他2016年在辩论时也对希拉莉这样说过)。81岁的拜登则显得老态龙钟、口齿不清、思绪混乱;本来就有的口吃与口误缺陷,更是明显。许多媒体乃至民主党大老,几乎立即就呼吁拜登退选让位。

然后就是近乎小说情节的暴力事件。7月13日,特朗普在关键摇摆州之一宾州的政治集会上演讲时,遭遇暗杀子弹。幸运的是,他只是耳廓受伤。前总统那脸上带血、挥拳号召“战斗(fight)”的高大形象,无疑会给他的竞选大为加分。致使在场群众一死二伤的枪手仅20岁,出身中产家庭;注册为共和党选民,但也曾给民主党的小组织捐过15美元。他自己被当场击毙,行刺动机还有待调查,但已经遭到两党政治正确也团结一致的严厉谴责。

最后,就是感染了冠病的拜登宣布退选。坚信只有自己才能阻挡特朗普的现任总统,只因高龄与健康问题,“为了党、为了国家”,放弃寻求全世界70亿人中数一数二的权势、高位。无论人们是否认同他的政策,背后是否有各种压力,此乃高尚、大义之举,必将荣耀载入史册。拜登老骑士般隐去,让美国选民不再陷于选一个重罪犯(felon)还是一个老糊涂(dementia)的世纪大难题。

拜登和特朗普都是个性坚韧、极具竞争精神的人;他们为私为公,苦苦相争已逾八年。两人似乎都认定自己的政策最好,自己才是引领美国人民乃至造福人类的不二领袖;也一致认为对方是祸害美国的危险人物。但是,如同很多美国人早已讲过的,若论对美国政治制度冲击最小、对美国人民最佳、大家省心省力也是最简单可行的,就是两位史上最高龄候选人同时退选。拜登(或下任无论哪个党的总统)还可使用总统权力,豁免对特朗普所有的刑事公诉,以寻求党派和解。两党各自推举新才俊对阵。虽然选举日已迫近,但其他民主国家都可在短时间里完成选举交权,比如英国从宣布大选到领导人换岗只花了一个半月,素以效率著称的美国为什么就不能?

现在拜登服老退选,迈出空前未有的一大步,走进历史。特朗普是也“高风亮节”地退出,让人才无数的共和党另择候选人,免除美国人民在信任司法制度与信任魅力领袖之间做选择,还是继续坚信只有自己才能救美国,应该会极大地影响他的历史地位。

当然,政治上最佳最简单的选项,在实践中常常都是最难最复杂的。特朗普至少口头上还没有对四年前的败选认输,现在恐怕很难主动放弃这次雪恨的机会。

民主党能否把握机遇有待观察

民主党内高层现在看来已经迅速“团结一致”,接受副总统哈里斯顺位成为候选人。虽然民主党的大选胜算现在应该会比拜登上阵明显上升,但它能否把握住机遇,还有待观察。

今年大选的新奇事层出不穷,殊难预测。不过,无论谁当选,美国政治看来都不会有双方竞选口号里许诺的那些伟大变革。认为一个总统在四年里就能兴了或者毁了美国,可能是忘了这个“最不坏”的政治制度是怎样一路蹒跚、坚韧延续至今的。

不少华人朋友可能是常把自己对无上皇权的理解,投射到美国总统身上。在一个多头分权、复杂制衡的庞大体系里,不同总统能做的截然不同的有意义决策,除了他能控制的那部分国会拨款外,其实主要只是外交而已。而在外交政策上,从亚太到欧洲、从强军到反恐,两位候选人目前只有一些战术性小分歧。笔者当年在与拜、特二老都有关系的学校里上过一门《总统大选》课,记得教授有言曰:要当总统必须要有革命性的新主张;至于当上后能实现多少,其实由不得他,也并不重要。

特朗普被很多美国人视为“颠覆者”(disruptor)乃至独裁者;言论风格令很多看重传统“君子”风度的人倒胃口。其实,他上次执政四年,可以说是雷声大,雨点小,在行动中大多还只能是遵纪守法;他的出格举措不是受限制,就是被化解。过去八年的两党执政,不仅在外交上高度一致,就是内政上也是连贯远远大于不同。美国的基本制度、价值、法规没有一项真的被破坏掉;各种利益集团包括少数族群,都在蜿蜒渐进地博弈,谋求各自利益的最大化。富有争议的议题,几乎都没有实质性地左右大变革,估计未来四年也会如此,只有非法移民问题可能会成为一个例外。

有意思的是,关于美国两党新生代领袖的所谓顶层设计,看来已经“与时俱进”。在7月18日结束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特朗普挑选了两年前才初次当选的俄亥俄州联邦参议员万斯当副总统候选人。万斯出身饱受蔑视的山区草根白人的破碎家庭,从贫困中崛起,通过一条相当传统但每一步都不容易的途径,参军、上大学及法学院、从商创业、著述从政,迅速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就出身履历看,他颇像是共和党版本的克林顿甚至奥巴马。政治上,万斯看来是保守而务实,相当灵活:他2016年曾经极其反对、鄙视特朗普,但四年后却是180度转弯,成为特朗普的忠实追随者。他有排外的名声,可是他的夫人就是“外来的”美籍印度人。

民主党的哈里斯更是反映了现实中那多元、包容、依然满是向上活力与机会的美国社会。她是来自中产移民家庭的非印混血,一路打拼上升;丈夫是犹太人,还有个中文名字叫贺锦丽。

拜登在高光浓墨地写下他半个世纪政治生涯的最后一页;而两个半世纪的美国民主政治,则开启了一个新篇章。

(作者是美国佐治亚理工大学纳恩国际事务学院教授)